长安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,青石板上洇开的水痕蜿蜒如泣。芍药攥着浸透雨水的卖身契,指尖在“安澜侯府采买”的鲜红印鉴上反复摩挲,恍惚间竟觉得那团朱砂像极了当年花魁娘子额间的胭脂。
“娘子,侯爷的马车在朱雀桥等着呢。”贴身丫鬟梧桐举着油纸伞小跑过来,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湖绿色襦裙上洇出深色斑点。芍药将湿透的契约塞进怀里,踩着绣鞋踩过积水,惊起满池红莲。
三个月前,她还是倚翠阁最红的清倌人。老鸨掐着她的下巴往脸上抹胭脂时,安澜侯周柏踏着满地月光闯了进来。他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腰间羊脂玉佩却温润得像春日新雪。“本侯要替她赎身。”简简单单六个字,惊得在场众人手中茶盏都险些落地。
“侯爷可知这小蹄子心气多高?”老鸨扭着水桶腰凑过去,“上个月盐运使出五百两黄金,她愣是把人泼了一脸茶水。”
芍药垂眸望着自己绞得发红的手指,耳尖却悄悄竖起。自被卖进青楼,她见过太多男人用金银堆砌的“真心”,反倒对这位连价都不问的侯爷多了几分戒备。直到周柏将沉甸甸的檀木匣推到她面前,掀开时露出半截断裂的银锁——那是她被拐走时死死攥在手里的家传之物。
“三年前赈灾,本侯在流民堆里捡的。”周柏的声音像是裹着层薄霜,“听说你每晚都要对着月亮哼《采桑谣》,可还记得家住何方?”
此刻坐在侯府马车上,芍药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垂柳,指尖无意识抚过银锁断口。自从成了侯夫人,她才知道周柏暗中查访她身世已有两年。但比起突如其来的温情,她更在意自己手中攥着的东西——昨日老鸨派人送来的文书,只要按下手印,她就能彻底摆脱贱籍。
“在想什么?”周柏的声音惊得她猛地抬头。侯爷不知何时解了外袍披在她肩头,墨色长发随意束着,倒比朝堂上威风凛凛的模样多了几分烟火气。
芍药从袖中抽出文书,泛黄的纸页上“乐籍”二字刺得她眼眶发烫:“虽然你我已经成婚,你也帮我脱离贱籍,但……我想开店。”不等周柏开口,她又急急补充,“就用赎身剩下的银子,在西市租间铺子卖胭脂水粉。”
周柏挑起眉,眼中闪过笑意:“夫人可知商贾亦是贱籍?”
“但我能自己赚钱!”芍药攥紧文书,“等攒够钱,就能买官身文书,堂堂正正做良民。”她想起昨日在绸缎庄,掌柜的见她戴着侯府的翡翠镯子仍拿帕子掩着鼻子,心里便腾起团无名火。
第二日,梧桐抱着账本回来时,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:“娘子,侯爷把西市最热闹的三间铺面都买下来了!”
芍药攥着账本冲进书房,正撞见周柏在临摹《女诫》。她气呼呼将账本拍在案上:“谁要你帮忙!我自己……”
“自己在醉仙楼赊账买胭脂方子?”周柏放下狼毫,慢条斯理擦拭笔锋,“还是准备像上次那样,半夜翻墙去胭脂铺偷师?”见芍药涨红着脸说不出话,他忽而轻笑出声,从抽屉里取出个锦囊,“这是工部特制的琉璃蒸馏器,听说做花露用得着。”
此后三个月,侯府后院整日飘着各种花香。芍药带着丫鬟们捣碎花瓣、过滤汁液,常常熬到深夜。周柏偶尔过来,不是送来西域进贡的玫瑰种子,就是掏出张写满配方的宣纸。有次他看见芍药蹲在灶台前添柴,灰扑扑的脸上沾着花瓣,忽然伸手替她别开垂落的发丝,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。
开业那日,“槐香阁”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芍药特意换上周柏送的月白襦裙,鬓边别着银制槐花簪。令她没想到的是,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贵妇人竟都争相购买,连素来挑剔的长公主都派人订了十盒茉莉香膏。
“夫人好手段。”周柏倚在柜台边,望着账本上不断攀升的数字,眼中满是笑意,“听说你把一半利润捐给了流民收容所?”
芍药将最后一盒香粉包好,耳尖微微发烫:“总要做点好事,攒攒运气。”她没说的是,每当看到流民中蜷缩的少女,总会想起当年的自己。
终于等到礼部批下文书那日,芍药握着崭新的户籍册,在“唐槐”二字上摩挲良久。槐树坚韧,落地生根,最是不惧风雨。她站在槐香阁二楼,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,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。
“唐姑娘。”周柏递来支玉簪,温润的羊脂玉上雕着并蒂莲,“可愿与我同游春山?这次……以良民的身份。”
唐槐接过玉簪,窗外的槐花香混着胭脂甜香扑面而来。她忽然想起初遇那日,这个男人用半块银锁叩开她尘封的心门,如今又陪着她在这尘世间,亲手栽下属于自己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