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三更,落雁关外三十里,风雪比白日更烈。
沈雁雪勒马于一处缓坡,抬手示意后队止步。三百骑黑甲无声无息地散成半月,像一群沉默的狼。
林砚被安置在最末一骑,手腕以鹿筋缚着,绳头牵在沈雁雪鞍侧。雪片扑在脸上,顷刻化水,顺着鬓角滚进衣领。他并不觉得冷,只觉得眼前一切像一轴被风掀动的旧画——墨色的天、银白的雪、赤色的披风,在瞳孔里晕出毛边,随时会被吹散。
沈雁雪翻身下马,蹲身拨开浮雪,露出一块半埋的青石碑。碑上无字,只刻一盏灯,灯焰向东南斜挑,像在指一条暗路。
“再走五里,便是‘无回川’。”她的声音被风撕得零碎,”过了川,就出了北境。”
林砚心头一震。他原以为此行是要折返落雁关,没想到她竟要趁夜出关。
“将军”
“嘘。”沈雁雪竖起一指,目光穿过雪幕,望向更远处。
林砚随之望去,雪野尽头,一抹暗红火光忽隐忽现,如鬼灯。
“那是南楚的夜哨。”沈雁雪低声道,”每月朔日,他们以火为号,与关内接应。今夜恰是朔日。”
林砚恍然,她是要借南楚的暗路,把自己送出去。
“为何救我?”
沈雁雪没有立刻回答,只抬手拂去碑上积雪。碑底露出浅浅的凹槽,她抽出腰间短刀,刀尖挑开覆冰,取出一枚铜质灯芯,捻燃。
火苗窜起一寸,竟不畏风雪,稳稳立着。
“此灯名‘雪中灯’,十年前父亲所置。他说,若有一日,落雁关守不住,便以此灯招最后一人出关。”
她顿了顿,侧眸看他,”我原以为,那最后一人会是我自己。”
灯火映在她瞳仁里,像两粒跳动的炭星。林砚忽然明白,她不是在救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,而是在救一个”可能”。
——一个让这座孤城不至于彻底死去的火种。
铜灯被嵌入马鞍。队伍重新启程,马蹄裹布,声息全无。
五里路,却像走了半生。
无回川是一道天然裂谷,宽不过十余丈,深却不见底。谷上悬一条铁索桥,桥板早被北军拆毁,只剩三根铁链横在风中,覆满冰凌。
沈雁雪命人取出备好的木栅,一截截搭锁成桥。栅板之间以牛皮绳捆扎,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。
桥下黑雾翻涌,似有无形之手拉扯桥身。林砚行至中段,忽听身后”咔”一声脆响。
回头,火光骤起。
北岸雪原里,一簇簇火把如长龙蜿蜒而来,铁甲撞击声远远滚过冰面。
“是镇北侯的人。”沈雁雪面色未变,只低喝,”走!”
她一把将林砚推向前方,自己拔刀断后。
火光照出追兵最前方一骑——银甲朱氅,正是镇北侯沈策。
“雁雪!”侯爷的声音挟风而至,”你竟私纵南谍!”
沈雁雪背对父亲,刀尖垂落雪面,划出一道深痕。
“他不是谍。”
“那他是谁?”
“是答案。”
沈策怒极,抬手一挥。弓弦齐响,数十支火箭划破雪幕,直扑桥身。
牛皮绳遇火即断,桥板瞬间塌落。
沈雁雪扬刀斩向铁链,火星四溅。
“跳!”
她抓住林砚后领,借力纵身。两人如断线纸鸢,一同坠入无回川。
风在耳边尖叫。
林砚以为自己必死,却在半空被一股大力拽住——沈雁雪甩出腰间飞爪,扣住了崖壁上一处暗桩。
两人重重撞向冰壁,雪屑纷飞。
沈雁雪闷哼一声,左臂以诡异角度反折,显然脱臼。她却咬牙,以齿咬住刀背,右手扣住林砚腰带,一寸寸向崖底滑去。
崖底并非深渊,而是一块天然平台,积雪丈余。
二人滚落雪堆,半晌不动。
林砚先挣扎着爬起,摸到沈雁雪左臂,触手处骨头支离。
“别动。”他低声道,扯下自己衣摆,固定伤处。
沈雁雪脸色惨白,却笑,”我欠你一次。”
林砚摇头,”是我欠你。”
他抬头望向崖顶,火光已远,只剩零星箭矢坠入雪中,像一场迟到的雨。
“接下来怎么办?”
沈雁雪以刀撑地,站起,”无回川下有一条旧道,可通南楚。但需在日出前走完,否则雪崩封谷,谁也出不去。”
林砚扶着她,一步步踏入更深的黑暗。
旧道是前朝开凿的运兵道,石壁渗水,结满冰柱。两人行至极深处,忽见前方微光。
那是一盏灯,与碑上刻的雪中灯形制相同,只是更大,灯罩以薄玉制成,映出暖黄光晕。
灯下,一人背立,青衣布袍,发束木簪。
沈雁雪脚步一顿,”老师?”
那人转身,面容清癯,目光温润。
林砚心头大震——此人正是《北溟有雁》手稿扉页题诗者:谢无咎。
谢无咎微笑,”雁雪,你终于来了。”
沈雁雪愕然,”您不是十年前已战死?”
谢无咎抬手,灯焰随之升高,照亮石壁上一幅幅壁画。
壁画讲述一段被抹去的旧事:昭宁十三年,北境大疫,镇北侯为稳军心,秘不发丧,反以谢无咎为祭,伪造叛国文书,引南楚军入瓮,一举坑杀三万。
谢无咎并未战死,而是被囚于此,为侯府续写战史,将真相藏于画中。
林砚指尖抚过壁画,浑身发冷。
沈雁雪颤声,”所以父亲要我守落雁关,并非为国,而是为掩盖这桩血债?”
谢无咎叹息,”雪崩时,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。”
他转向林砚,”而你,是最后一笔。”
林砚怔住,”我?”
谢无咎点头,”归鸿匣本是我赠予林祭酒的信物。林祭酒之子,便是执笔之人。”
林砚脑中轰然。父亲临终之言、退稿的章节、雪中灯的指引一切串成线。
“你要我写下真相?”
“写下,然后带出去。”谢无咎递给他一卷空白的雁皮纸,”北境的风雪会替它流传。”
沈雁雪沉默良久,忽然跪下,向谢无咎叩首三次。
再起身时,她折断佩刀,以断刃划破掌心,血滴入雪中灯。
“我以沈氏血脉起誓,此生必让此灯照遍北境。”
谢无咎欣慰一笑,身影却渐渐透明。
“灯薪将尽,我也该散了。”
话音未落,灯火骤灭,石壁轰隆闭合,将旧道一分为二。
林砚与沈雁雪被震退数步,再睁眼,已置身一处雪谷出口。
东方微露鱼肚白,风雪止息。
沈雁雪撕下衣襟,以血为墨,在雪地上写下第一个字:
“昭。”
林砚接过断刃,续写:
“宁。”
二人并肩,一字一字刻下壁画所见。雪面平整如镜,血色如新。
当最后一笔落成,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。
林砚抬头,看见朝阳跃出雪线,金光照在沈雁雪脸上,映出一层极淡的绒毛。
她也在看他,目光柔软。
“林先生,”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,”北境很冷,但雪里有火。”
林砚微笑,”那就走吧,去把火点起来。”
二人相视一笑,踏雪向南。
身后,雪谷缓缓合拢,将旧道与真相一并封存。
而前方,晨光如瀑,照亮一条无人知晓的新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