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断林小满的电话后,程夏在黑暗中坐了很久。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,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亮线。他盯着那道光线,听着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和父母偶尔的交谈声,心跳如擂鼓。
手机又震动起来。林小满发来一条消息:「明天上午十点,老地方见。带上你的笔记本,我们一起整理。」
程夏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迟迟没有回复。父亲刚才的怒吼还在耳边回荡——”哪也不准去,直到开学!”——而他现在却在计划明天的”越狱”。
「好。」最终他回复道,这个简单的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。
凌晨两点,确定父母已经睡熟后,程夏蹑手蹑脚地爬起来,从书桌抽屉里找出那个藏得很深的备用手机——去年王浩淘汰下来送给他的老款智能机。充电开机后,他惊讶地发现林小满十分钟前刚发来消息:「睡不着,又看了一遍你的小说。第七章那个转折真的太棒了!相信我,这作品值得被看见。」
程夏的鼻子突然一酸。他想起父亲说”除非你能靠写字考上大学”时的表情,那种混合着失望和轻蔑的神情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上。而此刻,林小满的肯定像一剂强心针,给了他反抗的勇气。
第二天清晨,程夏比闹钟先醒来。他安静地洗漱、吃早饭,刻意避开与父亲的目光接触。当父亲提起公文包准备出门时,程夏鼓起勇气开口:”爸,我能去趟图书馆吗?李老师让我查几个化学反应的资料。”
父亲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:”几点回来?”
“下午四点前。”程夏努力保持声音平稳。
“三点。”父亲不容置疑地说,”带上你的习题集,我要检查。”
门关上的瞬间,程夏长舒一口气。他迅速收拾背包,把床底下的三本笔记本塞进去,又在最上面盖了本化学参考书做掩护。出门前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那张写着”新芽文学大赛”参赛细则的打印纸折好放进了口袋。
七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灼烧着皮肤。程夏快步走向公交站,后背已经渗出一层薄汗。路过便利店时,他买了两瓶冰镇乌龙茶——林小满上次提过喜欢这个牌子。
墨香书屋里冷气开得很足,程夏推门进去时打了个喷嚏。林小满已经坐在老位置等他了,今天他穿了件淡蓝色的上衣搭配一条运动裤,头发松松地耷拉在脑后,露出白皙的脖颈。看到程夏,他立刻挥手示意。
“哟真有方法出来啦!”他的眼睛亮晶晶的,一挑眉说,”我还担心你爸不放人呢。”
程夏在她对面坐下,从背包里掏出那几本笔记:”只带了最近写的三本,前面的在家里藏得太深,不好拿。”
林小满接过笔记本,轻轻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:”天啊,你都是手写的?”她翻开第一页,”这些修改痕迹…你改了多少遍?”
“记不清了。”程夏挠挠头,”有时候半夜想到什么就爬起来改。”
他们头碰头地开始整理文稿。林小满带来了笔记本电脑,一边对照程夏的手写稿一边录入。偶尔遇到字迹模糊的地方,程夏就凑近解释,两人的发丝不时相触,带来一阵微妙的痒意。
“这里,”林小满指着第七章的一段描写,”主角回到过去救了他妹妹,但因此失去了写作才能——这个设定太绝了!你怎么想到的?”
程夏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迹:”就…有时候我觉得,如果我理科像我爸期望的那么好,可能就不会写这些东西了。”他顿了顿,”就像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,总会失去另一些什么。”
林小满静静地看着他,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”程夏,”他突然说,”你是个真正的作家。你爱这些文字。”
这句话让程夏的心脏漏跳一拍。他低头假装检查文稿,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朵。
中午时分,他们终于整理完了全部稿件。林小满把文档保存到U盘,伸了个懒腰:”接下来就是去网吧投稿了。你知道哪里有不用身份证的吗?”
程夏点点头:”学校后面那条小巷有个黑网吧,王浩带我去过。”
他们买了两个饭团当午餐,边走边吃。路过一家打印店时,林小满突然拉住程夏:”等等,我们得打印一份参赛表格,需要监护人签字。”
程夏僵住了:”我爸不可能签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小满狡黠地眨眨眼,”我表哥长得老成,可以冒充你叔叔。当然,本义父也可以签个名。(挑了下眉)”
网吧比程夏记忆中的更昏暗潮湿。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,林小满熟练地打开大赛官网,填写报名信息。当页面跳到”监护人签字”一栏时,他真的从钱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复印件——照片上的男人看上去至少三十岁。
“这…这真的行吗?”程夏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林小满已经开始模仿签名:”放心吧,这种比赛审核不严。重要的是作品质量。”
上传文档时,程夏的手微微发抖。屏幕上那个进度条缓慢移动,像是走过他这一个月来的每一个不眠之夜。当”提交成功”的绿色字样跳出时,他和林小满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,引来网管警告的眼神。
“我们成功了!”林小满压低声音说,眼睛里闪着光。
程夏看着屏幕上自己小说的标题,一种不真实感涌上心头。他真的做到了——在父亲的反对下,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。
走出网吧时,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。程夏突然想起父亲的警告:”三点前回家。”他匆忙与林小满道别,跳上最近的一班公交车。
然而命运似乎存心与他作对——公交车在半路抛锚了。程夏看着手表指针无情地走向三点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门口时,已经三点四十五分了。
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,程夏就感到不对劲——门没锁。推开门,父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,面前的茶几上摆着程夏的化学习题集——空白得刺眼。
“图书馆?查资料?”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,”程夏,你学会撒谎了。”
程夏的背包突然变得无比沉重,里面那几本笔记仿佛在发烫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把包给我。”父亲伸出手。
“爸…”
“给我!”
程夏机械地卸下背包。父亲一把夺过去,粗暴地拉开拉链——化学参考书下面,那三本笔记本暴露无遗。
父亲翻开第一本,脸色越来越难看。”所以这就是你的’查资料’?”他抖动着笔记本,”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,你就这样浪费?”
“爸,我只是…”
“够了!”父亲猛地站起来,”从今天开始,你哪也不准去!手机交出来,每天除了补习就是做题,直到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!”
程夏站在原地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他想大声反驳,想告诉父亲他的小说已经参赛,想说他有多讨厌那些该死的化学方程式。但最终,他只是沉默地上交了手机,默默走回自己房间。
房门关上的瞬间,他滑坐在地上,把脸埋进膝盖里。窗外,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,阳光依然炽烈。而在程夏的世界里,暑假提前结束了。
接下来的两周是程夏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日子。每天早上七点起床,八点到李老师家报到,下午做习题到手指抽筋,晚上接受父亲的检查。唯一的喘息是上厕所的几分钟,他会偷偷带上一本从书架上顺下来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假装查资料实则阅读里面的例句——这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”非学习”文字。
八月的第二个周一,程夏正在李老师家痛苦地配平化学方程式,手机突然震动起来——这两周父亲对他的监管略有放松,把手机还给了他,但设置了严格的屏幕使用时间限制。
是一条微信通知。程夏趁李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偷偷点开,是林小满发来的链接,后面跟着一连串惊叹号:「快看!!!!!!」
链接指向”新芽文学大赛”官网的获奖名单公示。程夏屏住呼吸,手指颤抖着滑动屏幕,终于在”青少年组优秀奖”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作品标题:《时间的选择》——程夏。
血液轰地冲上头顶,程夏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。他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尖叫的冲动,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上扬。李老师转回来时,看到的是学生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涨红的脸。
“怎么了?这么高兴?”老教师推了推眼镜。
“没、没什么,”程夏结结巴巴地说,”就是…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。”
下课铃一响,程夏就冲出了教室。他跑到最近的公园长椅上,迫不及待地给林小满打电话。
“你看到了吗?看到了吗?”电话一接通,林小满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,”优秀奖!程夏,你获奖了!”
“我看到了…”程夏的声音有些哽咽,”谢谢你,如果不是你…”
“谢什么呀!这是你自己的才华!”林小满笑着说,”颁奖典礼这周六在市文化宫,你一定要来!优秀奖有五百元奖金呢!”
程夏的笑容僵住了:”我…我不知道我爸会不会让我去…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”程夏,”林小满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,”这是你的时刻。你得为自己争取一次。”
挂断电话后,程夏在长椅上坐了很久,看着公园里玩耍的孩子和散步的老人。一只麻雀落在他脚边,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,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。他想起小说里那个回到过去的主角,想起他为了挽救妹妹而放弃写作才能的痛苦选择。
“不,”程夏突然自言自语,”我不会放弃。”
那天晚饭时,程夏等父亲放下筷子才开口:”爸,我有事要说。”
父亲抬眼看他,没说话。
程夏深吸一口气:”我参加了一个文学比赛,获奖了。周六有颁奖典礼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的获奖通知,平整地推到父亲面前。
餐厅里安静得可怕。父亲拿起那张纸,眯着眼睛看了很久。程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。
“所以这就是你那天偷跑出去的原因?”父亲终于开口,声音出奇地平静。
程夏点点头:”林小满帮我投稿的。我…我只是想证明,写作不一定是没用的…”
父亲放下通知单,起身离开了餐桌。程夏坐在原地,盯着那张薄薄的纸,上面自己的名字突然变得无比陌生。
出乎意料的是,周六早上,父亲敲开了程夏的房门。”穿整齐点,”他简短地说,”我送你去文化宫。”
程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他穿上唯一一件白衬衫——去年演讲比赛时买的,已经有点小了——紧张地跟着父亲上了车。
文化宫前人头攒动。程夏一下车就看到了林小满,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,下面一条西裤,少年高挑,穿起来也很好看非常帅,像夏日里的一缕阳光。看到程夏身后的父亲,他明显愣了一下,但还是礼貌地鞠了一躬:”叔叔好。”
父亲点点头,表情依然严肃:”你们进去吧,我在外面等。”
颁奖典礼比程夏想象的正式得多。当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时,他的腿抖得几乎走不动路。是林小满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,他才踉踉跄跄地走上台。
“《时间的选择》以独特的视角探讨了时间悖论与人生选择,”评委点评道,”作者展现了超越年龄的思考深度和文学天赋。”
台下掌声响起。程夏接过证书和装着奖金的信封,在刺眼的灯光中寻找父亲的身影——他站在最后一排,表情模糊不清。
典礼结束后,程夏和林小满兴奋地比较着各自的证书。林小满获得了三等奖,奖金一千元。”下次我们一定要拿一等奖!”她笑着说,眼睛弯成月牙。
父亲在文化宫门口等他们,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矿泉水。”给,”他递给两个满头大汗的孩子,”天气太热了。”
回程的车上,父亲突然开口:”写得不错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让程夏的眼眶瞬间湿润。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证书,那上面烫金的字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“但是,”父亲又补充道,”高二的课程会更紧张。李老师下周一开始加课,每天下午再加两小时数学。”
程夏抬起头,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的眼睛——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。
“知道了,爸。”他轻声说,手指轻轻抚过证书边缘,”周末…我能有点时间写作吗?就一点点。”
车内沉默了几秒。
“周日下午,”父亲最终说道,”前提是完成所有作业。”
程夏偷偷笑了。窗外,夏日的阳光依然炽烈,但已经不再那么刺眼了。他知道,这个暑假,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