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鹿鸣”坐落在云城大学后门那条被梧桐树荫覆盖的文艺小街上。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，暖黄的灯光透过精心布置的绿植缝隙流淌出来，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、烘焙面包的甜腻，还有若有似无的香薰气息。这是一家以“森系”和“出片率高”闻名的网红餐厅，此刻正是华灯初上、人流渐密的时分。
林默站在街对面，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，看着那扇仿佛会吞噬人的玻璃门。他深吸了一口气，秋夜的凉意钻进肺腑，却丝毫没能压下胸腔里那头横冲直撞的鹿。他低头审视自己：刚洗过吹干的头发（被张伟按在椅子上强行喷了半罐定型喷雾，此刻感觉像戴了个硬壳），身上是张伟贡献的据说“斩女无敌”的潮牌卫衣（过于宽大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），王海强行塞进他口袋的“社交应急口香糖”，还有李想临别时塞给他的一本袖珍版《社交礼仪速成指南》，此刻正硌着他的大腿。
“加油，默哥！记住，真诚就是必杀技！”张伟的叮嘱犹在耳边。
“拿出你怼周扬的气势！”王海挥着拳头。
“啊，这忐忑的步伐，这微微颤抖的指尖…是即将踏入爱情圣殿的朝圣者，面对守护天使的审视前，最虔诚的悸动…”李想的咏叹调仿佛自带背景音乐。
林默扯了扯卫衣下摆，试图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像麻袋。他抬脚，走向那扇象征着“终极考验”的玻璃门。推门而入的瞬间，温暖而嘈杂的声浪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，几乎让他窒息。
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目标。靠窗最好的位置，一张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的长桌旁，坐着四个女生。苏晚坐在最里面，背靠着爬满绿萝的砖墙。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针织衫，长发松松挽起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，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颊边，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，多了几分柔和的居家感。她正微微侧头，听着旁边一个短发女生说话，唇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。
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。她对面和旁边坐着的三位女生，就是传说中的“闺蜜团”了。他的目光迅速扫过：
正对着苏晚，也就是背对着林默方向的，是一个留着利落齐肩短发、染着几缕张扬紫红色的女生。她坐姿挺拔，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（？！），侧脸线条清晰，下颌微扬，透着一股不好惹的审视感。这大概就是“发言人”兼“把关人”赵薇薇。
坐在赵薇薇左手边，也就是苏晚右手边的，是一个长发及腰、气质温婉的女生。她穿着柔和的莫兰迪色系连衣裙，正低头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，动作优雅。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。这应该是“调和剂”陈璐。
坐在赵薇薇右手边，也就是林默进门就能看到正脸的，是一个圆脸、眼睛很大、扎着丸子头、看起来充满活力的女生。她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机，似乎在调整角度自拍，看到林默进来，她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的光芒。这绝对是“情报站”兼“气氛组”吴倩。
林默感觉自己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僵硬，同手同脚地朝那边挪动。每走一步，都感觉那四道目光（苏晚的也看过来了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，将他从头发丝扫描到脚底板。他想扯出一个笑容，嘴角却像被冻住了，只勉强抽搐了一下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。
“抱歉，我…来晚了？”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。
“没有，是我们早到了。”苏晚的声音响起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，“坐这里。”
林默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绕过桌子，在苏晚身边那个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坐下。木质椅面冰凉，他感觉自己像坐在针毡上。他能清晰地闻到苏晚身上淡淡的、熟悉的栀子花香气，这让他稍微定了定神，但随即又被对面和旁边投来的、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逼得抬不起头。
“介绍一下，”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，仿佛只是介绍几个普通同学，“林默，我的…朋友。”她顿了顿，目光扫过三位闺蜜，“这是赵薇薇，外语系的。”她指向短发紫红挑染的女生。
赵薇薇抬起眼皮，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上下扫了林默一遍，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，没说话，只是拿起桌上的柠檬水杯喝了一口，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“嗯”。
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。林默感觉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。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：“你…你好，赵同学。”
“这是陈璐，艺术学院的，学舞蹈。”苏晚指向温婉的长发女生。
陈璐抬起头，对林默露出一个非常温柔、得体的微笑，声音也柔柔的：“你好，林默同学。常听晚晚提起你，今天终于见到了。”她的笑容很真诚，眼神也温和，但林默敏锐地察觉到，那双温柔的眼睛深处，同样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审视。
“你好，陈同学。”林默连忙点头回应，稍微松了口气，感觉陈璐像沙漠里的绿洲。
“还有这位，”苏晚指向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的吴倩，“吴倩，新闻系的，我们的小喇叭。”
“嗨！林默同学！”吴倩的声音清脆响亮，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和八卦之火，“久仰大名！久仰大名！今天可算见到活的了！晚晚把你藏得可真严实！”她身体前倾，大眼睛扑闪扑闪，“快说说，你是怎么把我们云大冰山女神给……”她的话被赵薇薇在桌下踢了一脚（林默看到了鞋尖的动作）给硬生生截断了。
“咳咳，”吴倩讪笑一下，立刻转移话题，“那个…林默同学，想喝点什么？这里的榛果拿铁超赞！晚晚每次来都点双份糖浆的！”她说完，还促狭地朝苏晚眨了眨眼。
林默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他知道！他当然知道苏晚喜欢喝榛果拿铁多糖！咖啡馆“约会”那次他就记住了！但…这能说吗？会不会显得他像个变态跟踪狂？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晚，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。
苏晚接收到他的信号，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，神色自然地抿了一口里面深褐色的液体，淡淡开口：“我今天想喝点别的。”她没看林默，但这句话无疑给他解了围。
林默暗自松了口气，连忙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：“一杯…美式，谢谢。”他需要最苦的咖啡来提神醒脑，应对接下来的“审问”。
服务生刚走，赵薇薇就发起了第一轮“火力侦察”。她放下水杯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，身体微微前倾，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林默脸上。
“林默同学，设计系大三？”她语速不快，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。
“是…是的。”林默感觉自己像在参加面试。
“听说你刚拿了系里那个设计比赛的一等奖？作品叫什么来着？《共生》？”赵薇薇挑了挑眉，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质疑，“概念挺大的，人与自然。不过，这种题材很容易做得假大空，或者沦为技术炫技。你觉得你的作品，核心优势在哪里？打动评委的，是技术还是情怀？”
问题尖锐直接，直指核心。林默瞬间被问住了。他没想到“见朋友”会从专业答辩开始。苏晚没有说话，只是安静地拿起桌上的餐巾纸，慢条斯理地折叠着，仿佛事不关己。陈璐也停下了搅拌咖啡的动作，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默。吴倩更是掏出了手机，手指悬在屏幕上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。
压力如山。林默的指尖有些发凉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想起了比赛后台苏晚画下的那颗星星，想起了台上她孤身站立为他鼓掌的身影。他不能怂，尤其是在她的朋友面前，尤其是在关于他作品的问题上。
“核心优势…在于体验。”林默开口了，声音起初还有些紧，但渐渐变得清晰流畅起来，“技术是载体，情怀是内核，但最终打动人的，是参与者那一刻‘我在改变’的沉浸式体验感。它让宏大的‘共生’概念，变成了每个人指尖可触、可感的微小行动。”他顿了顿，眼神因为谈到专业而变得专注明亮，“评委的反馈也证明了这点，他们认为技术实现成熟只是基础，真正有价值的是它成功建立了一种低门槛、高共情的互动机制，让环保意识不再是口号。”
他回答得很认真，没有夸夸其谈，也没有妄自菲薄，只是平实地阐述自己的理解和作品的立意。苏晚折叠餐巾纸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，眼睫微垂，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。
赵薇薇盯着他看了几秒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夸大的痕迹，但只看到一片坦然的专注。她身体微微后靠，靠回椅背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，没再追问作品，而是话锋一转：
“哦？听起来不错。那…林同学平时除了泡在电脑前搞设计，还有什么别的爱好？比如…篮球？赛车？或者…泡吧？”她刻意拉长了尾音，目光带着点玩味，仿佛在说“你这种技术宅，能有啥像样的爱好？”
这问题带着明显的刁难意味。林默的脸颊微微发热。篮球？他运动神经一般。赛车？他连驾照都还没考。泡吧？那更是天方夜谭。他仿佛能看到赵薇薇眼中“果然如此”的轻蔑。
“我…喜欢看电影。”林默老实回答，声音有点底气不足，“科幻、悬疑类的比较多。”
“噗嗤——”吴倩忍不住笑出声，又赶紧捂住嘴，大眼睛里满是“果然是个宅男”的笑意。
赵薇薇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，带着点“不出所料”的意味。
就在林默感觉自己要被这无形的“宅男鄙视链”压垮时，苏晚清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：“他看的科幻片，能跟你讨论量子物理悖论和赛博朋克的社会学隐喻。”她端起杯子，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，“上次看《银翼杀手2049》，他给我分析了整整四十分钟的视觉符号学和存在主义困境，把隔壁座的大叔都听睡着了。”
“噗——咳咳咳！”这次是吴倩真的被水呛到了，一边咳嗽一边震惊地看着苏晚，又看看林默，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闺蜜。那个高冷女神苏晚，会跟人讨论四十分钟的深奥电影理论？还是跟一个“普通”的设计系男生？
赵薇薇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，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，重新审视了林默一眼。陈璐则露出了更感兴趣的笑容，看向林默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。
林默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红透了，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。他当时只是…只是看她好像对电影很感兴趣，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…谁知道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，还在这时候说出来！这简直比直接夸他还让人羞耻！
“我…我那是…瞎说的…”他窘迫地低下头，不敢看任何人，尤其是苏晚。
“我觉得说得很好。”苏晚放下杯子，语气依旧平淡，但这句话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，炸得吴倩都忘了咳嗽，赵薇薇的审视目光变成了探究，陈璐则露出了然又温柔的微笑。
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些，但考验远未结束。精致的餐点陆续上桌，摆盘漂亮得像艺术品。林默却食不知味，每一口都像是在嚼蜡。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晚的举动，试图跟上她们聊天的节奏。
“晚晚，尝尝这个鹅肝慕斯，新出的，口感超细腻！”吴倩热情地推荐。
苏晚拿起精致的小勺，刚要去舀。
林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，把自己面前那碟还没动过的、搭配鹅肝的酸樱桃酱，轻轻推到了苏晚的手边。他记得上次在另一个餐厅，苏晚吃类似的东西时，抱怨过味道太腻，需要点酸味解腻。
这个动作细微而自然，林默做完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！他僵住了，手悬在半空，收回来也不是，不收回来也不是。完了！他又犯“变态”了！
苏晚的动作顿住了，目光落在手边那碟殷红的樱桃酱上，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。
赵薇薇敏锐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这个细节。陈璐也注意到了，眼中笑意加深。吴倩更是夸张地捂住了嘴，眼睛瞪得像铜铃，在苏晚和林默之间来回扫视。
“咳，”林默硬着头皮，试图解释，“那个…我看这个配着吃…可能…解腻？”声音越说越小。
苏晚没说话，只是拿起小勺，从林默推过来的碟子里舀了一小勺樱桃酱，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鹅肝慕斯上，然后送入口中。她细细品尝着，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，但眼角眉梢那一丝极淡的舒展，却逃不过闺蜜团的眼睛。
“嗯，是解腻。”她咽下食物，淡淡地评价了一句，然后继续优雅地用餐。仿佛刚才那碟酱，只是服务生恰好放在了她顺手的位置。
林默悬着的心这才“咚”地一声落回肚子里，后背又是一层冷汗。他偷偷瞥了一眼苏晚的侧脸，只觉得她耳根似乎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晕？是灯光错觉吗？
吴倩按捺不住了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。她放下刀叉，双手托腮，大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：“好啦好啦，严肃话题结束！现在是轻松愉快的真心话时间！”她看向林默，“林默同学，作为晚晚的‘朋友’，我们作为她最好的闺蜜，有权替她把把关！第一个问题：你觉得我们晚晚最大的优点是什么？不许说长得漂亮！太肤浅！”
这个问题看似简单，实则暗藏玄机。说性格？太笼统。说聪明？不够独特。说家世？那更是找死。
林默的心又提了起来。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晚。苏晚正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，动作优雅，仿佛置身事外，但林默能感觉到，她的注意力完全在这边。
优点？苏晚的优点太多了。漂亮、聪明、家世好、能力强…但这些似乎都不是最打动他的。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：图书馆落地窗后她安静的侧影，食堂里她递来纸巾时带着狡黠的笑，电影院黑暗中她亮晶晶讨论剧情的眼睛，比赛后台她画下的那颗星星，体育馆里她独自为他响起的、坚定而孤独的掌声，雨幕下她说“星星落在你奖杯上”时笃定的眼神…
这些画面纷至沓来，最终定格在眼前这个在闺蜜面前也依旧带着点清冷疏离、却会因为他一点小举动而耳根微红的苏晚。
“她…”林默的声音不高，但很清晰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认真，“她让我觉得…真实。”
“真实？”吴倩歪着头，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，“什么意思？是说她不做作吗？这算什么优点？”
赵薇薇也挑了挑眉，等着他的下文。
林默深吸一口气，目光落在苏晚握着刀叉的、骨节分明的手上，仿佛从那里汲取着勇气：“不是说不做作。是…她知道自己是谁，想要什么。她不会为了迎合别人而改变自己，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动摇。喜欢就是喜欢，讨厌就是讨厌。想做的事，就一定会去做，而且做到最好。就像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更坚定了一些，“就像她来找我，不是因为别人觉得我应该被喜欢，而是因为她自己觉得我…值得被喜欢。”
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。“值得被喜欢”这种话，怎么能当着她和闺蜜的面说出来！太羞耻了！他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要烧起来，赶紧低下头，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盘子里的意大利面，仿佛那盘面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。
一片寂静。
吴倩张着嘴，忘了合上。
陈璐的眼中闪过明显的动容和赞许。
赵薇薇敲击桌面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，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审视之外的、一丝认真的考量。她看向苏晚。
苏晚切牛排的动作彻底停住了。她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收紧，指节泛着淡淡的白色。长长的睫毛垂着，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。她能感觉到三道闺蜜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脸上。林默那番笨拙却无比真挚的话，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激起了她从未预料到的巨大涟漪。他说她“真实”，说她的选择是因为“他觉得他值得”…这个总是自我怀疑的木头脑袋，竟然能看到她坚硬外壳下最核心的、连她自己都未必时时在意的特质？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，夹杂着被理解的悸动，瞬间席卷了她。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，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加速的心跳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。
“哇哦！”吴倩第一个打破沉默，夸张地捂住胸口，“真实！值得被喜欢！林默同学，你很会嘛！这波满分！”她看向苏晚，挤眉弄眼，“晚晚，听见没？你在人家心里可是‘真实不做作’的仙女哦！”
苏晚抬起眼，淡淡地扫了吴倩一眼，那眼神让吴倩立刻缩了缩脖子，吐了吐舌头闭嘴了。但苏晚的耳根，那抹红晕似乎更明显了。
“第二个问题！”吴倩显然没打算放过林默，兴致更高了，“那你觉得晚晚最大的缺点是什么？不许说没有！是人就有缺点！”她坏笑着，这个问题更刁钻，简直是送命题。
林默刚降温的脸又“轰”地一下烧了起来。说缺点？这让他怎么说？说苏晚有时候太强势？太有主见？还是说她追人的方式太…直接吓人？无论说哪一点，感觉都活不过今晚！
他求助般地看向苏晚。苏晚这次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，那眼神很平静，甚至带着点“看你表演”的意味。仿佛在说：说啊，我也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有什么缺点。
林默头皮发麻。他绞尽脑汁，试图想出一个既真实又不至于踩雷的答案。他想起她感冒时朋友圈那个可怜的表情包，想起她被商业策划比赛压得喘不过气时流露出的脆弱，想起她怕黑时悄悄拉住他衣角的手指…
“她…”林默艰难地开口，声音干涩，“她有时候…太要强了。”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，“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，好像…好像怕麻烦别人，或者怕别人看到她…不那么完美的一面？”他说完就后悔了，这算不算在指责她？他连忙补充，“当然！这不是缺点！只是…只是我觉得，其实不用那么累的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小，最后几乎变成了嘟囔。
这一次，连赵薇薇都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。陈璐则轻轻点了点头，看向林默的目光更加柔和了。
苏晚握着刀叉的手指彻底松开了。她静静地看着林默，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，仿佛有复杂的情绪在翻涌。太要强…怕麻烦别人…怕不完美…他竟然…看得这么清楚？连她深藏在完美表象下的这点脆弱和倔强，都被他捕捉到了？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感觉堵在喉咙口。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又小心翼翼地，戳破过她这层保护壳。她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，掩盖了瞬间泛红的眼眶。原来，在他眼里，她的“缺点”，竟是这样的。
“第三个问题！”吴倩仿佛打了鸡血，问题一个比一个劲爆，“如果！我是说如果啊！晚晚哪天突然变胖了二十斤，脸上还长满了痘痘，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吗？”她眨着大眼睛，一脸看好戏的表情。这是经典的“颜值考验”题。
赵薇薇和陈璐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默，想看他如何应对这种假设性的、近乎无赖的问题。
林默被这个天马行空的问题砸懵了。变胖？长痘痘？苏晚？这画面太有冲击力，他一时无法想象。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晚。灯光下，她的侧脸线条完美无瑕，肌肤细腻白皙，仿佛上好的瓷器。这样的苏晚，会变胖长痘？他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“我…”他张了张嘴，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。他该怎么说？说“当然喜欢，我喜欢的是她的内在”？听起来太假太敷衍。说“我会督促她减肥护肤”？感觉像个直男癌。
苏晚也看着他，眼神平静，但微微抿起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她似乎也在等他的答案。
林默的视线从苏晚光洁的脸颊移开，落在她握着水杯的手指上，落在她微微卷曲的发梢上，最终，落进了她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。那里面，映着他此刻慌乱又笨拙的样子。
电光火石间，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。他没有去思考“如果”，而是遵从了内心最直接的反应。
“她…”林默的声音有些低哑，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坚定，“她不用一直那么完美。”
“嗯？”吴倩没听明白。
林默抬起头，目光不再躲闪，直直地看向苏晚，仿佛忘记了旁边还有三个人。他像是在对苏晚说，也像是在回答那个假设的问题：
“她不用一直那么完美。她可以是校花苏晚，也可以是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更轻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，“…是那个会怕黑，会生病，会因为压力大而偷偷难过，会…会在我面前不那么完美的苏晚。”他的耳根红得滴血，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坦荡，“我喜欢她…不是因为她是什么样子，而是因为她是苏晚。”他顿了顿，又极其小声地、近乎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，“而且…她就算长痘，也…也肯定比别人好看。”
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，但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餐桌旁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。
“噗——哈哈哈哈！”吴倩第一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，笑得前仰后合，眼泪都快出来了，“妈呀！林默你太可爱了！‘就算长痘也肯定比别人好看’！哈哈哈！晚晚你听到了吗？这是真爱啊！绝对的！”
陈璐也忍俊不禁，掩着嘴轻笑，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满了善意和认可。
就连一向严肃的赵薇薇，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，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，掩饰住眼底的笑意，看向林默的目光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、纯粹的欣赏。
苏晚彻底愣住了。她看着林默，看着他那双因为害羞而躲闪、却又因为说出心里话而异常明亮的眼睛，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和脖颈。那句“她不用一直那么完美”像一道暖流，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某些坚固的壁垒。原来在他心里，她可以脆弱，可以狼狈，可以“不完美”，而他…依然觉得她是苏晚，依然觉得她…好看？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暖意，如同汹涌的潮水，瞬间将她淹没。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也烫了起来，心跳快得不像话。她猛地低下头，假装去拿餐巾，手指却微微颤抖着，泄露了她此刻绝不平静的心情。
“过关了过关了！”吴倩拍着桌子，兴奋地宣布，“林默同学，恭喜你！初步获得我们‘守护晚晚协会’的认可！虽然还有待长期观察，但第一印象分爆表！”她调皮地朝林默比了个大拇指。
陈璐也微笑着点头：“林默同学很真诚，也…很懂晚晚。”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苏晚泛红的耳尖上扫过。
赵薇薇放下水杯，恢复了那副酷酷的表情，但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：“马马虎虎吧。比预想的…顺眼一点。”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。
林默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，此刻终于听到了胜利的号角。他浑身脱力，后背的衬衫都被冷汗浸透了，但心底却涌起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轻松和…一丝丝隐秘的喜悦。他偷偷看向苏晚，发现她也正抬起头，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。
苏晚的眼神不再平静无波，里面仿佛有星光在闪烁，带着一丝罕见的、被他笨拙话语点燃的羞赧和暖意。她飞快地移开视线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，但那微微上扬的唇角，却像初绽的花苞，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。
晚餐的后半程，气氛变得轻松融洽了许多。吴倩充分发挥“气氛组”的作用，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校园里的各种八卦趣闻，偶尔也会问林默一些设计系的事情。陈璐则温柔地补充细节，调节着话题节奏。赵薇薇虽然话不多，但也不再释放冷气，偶尔还会就某个话题发表一两句犀利但中肯的点评，引得吴倩哇哇大叫。
林默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听，但已经没那么紧张了。他试着加入讨论，回答问题时也不再结巴。他甚至发现，当聊到一些设计理念或者有趣的电影时，他和陈璐竟然有不少共同话题，赵薇薇虽然不置可否，但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兴趣。
苏晚话依旧不多，但她安静地坐在林默身边，偶尔会在他被吴倩追问得有点窘迫时，不动声色地帮他解围，或者在他杯子里水快见底时，自然地拿起水壶帮他续上。这些细微的动作，都被三位闺蜜精准地捕捉到，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晚餐接近尾声，甜品上桌。是这家店的招牌——熔岩巧克力蛋糕配香草冰淇淋。
“哇！我的最爱！”吴倩欢呼一声，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块蛋糕送进嘴里，发出满足的喟叹，“嗯~幸福感爆棚！”
林默看着自己面前那碟精致的甜点，巧克力熔岩散发着诱人的光泽。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苏晚。他记得上次在咖啡馆，苏晚点了一块类似的蛋糕，但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，说太甜腻。她似乎更喜欢清爽一点的甜点。
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。林默拿起勺子，正准备开动。突然，一个带着明显酒气的身影摇摇晃晃地靠近了他们这桌。
“嘿！美女们！自己吃饭多无聊啊？拼个桌呗？”一个穿着花哨衬衫、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人，一手端着酒杯，一手撑在赵薇薇的椅背上，目光轻佻地在四个女生脸上扫过，最后落在离他最近的赵薇薇身上，“尤其是这位酷酷的小姐姐，认识一下？交个朋友？”
浓烈的酒气和轻浮的语调瞬间破坏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。赵薇薇眉头立刻拧紧，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，身体往旁边避了避，冷冷道：“不需要，谢谢。”
“别这么冷淡嘛！”花衬衫男人非但不走，反而更凑近了一点，几乎要贴到赵薇薇身上，“出来玩开心点！哥哥请你们喝一杯？”说着，他那只撑在椅背上的手，竟然试图去碰赵薇薇的肩膀。
“拿开你的手！”赵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凌厉的怒意，一把拍开了那只咸猪手。
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周围几桌客人的注意。
“哟，脾气还挺辣！”花衬衫男人被当众拍开手，脸上有些挂不住，借着酒劲，语气也凶了起来，“装什么清高？摸一下怎么了？”
吴倩和陈璐都吓了一跳，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。苏晚的脸色也瞬间冷了下来，眼神锐利如冰，刚要开口。
就在花衬衫男人恼羞成怒，似乎还想更进一步纠缠赵薇薇的瞬间——
“这位先生。”
一个并不算特别响亮、甚至因为紧张而带着点微颤，却异常清晰和坚定的声音响起。
林默站了起来。
他动作有些快，甚至带倒了手边的水杯，半杯柠檬水泼洒在桌布上，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。但他浑然未觉。他直接一步跨到了赵薇薇的座位外侧，身体微微前倾，形成了一个并不算强壮、却异常明确的保护姿态，隔开了那个花衬衫男人和赵薇薇。
他的身高其实和那个男人差不多，身形甚至看起来更单薄一些。他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，嘴唇紧抿着，垂在身侧的手甚至还在微微发抖。但他就那样站在那里，挡在赵薇薇和骚扰者之间，目光直视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，没有丝毫退缩。
“她说了不需要。”林默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，清晰地重复着，“请你离开。”
整个区域瞬间安静下来。所有人都看向这边。花衬衫男人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，尤其还是这么个看起来文弱的学生仔。他被林默那异常认真的眼神盯得愣了一下，酒似乎也醒了一点。
“你谁啊？关你屁事？”男人反应过来，恼火地骂道，试图用气势压倒林默。
“我是她朋友。”林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，手心全是汗，但背脊挺得更直了，“请你立刻离开，否则我叫保安了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颤，但那份维护的意图和绝不退让的姿态，却无比鲜明。
苏晚也站了起来，站到了林默身边。她没有说话，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，眼神里的寒意足以让清醒的人退避三舍。吴倩和陈璐也紧张地站了起来。
花衬衫男人看看一脸怒容的赵薇薇，看看挡在面前虽然紧张却寸步不让的林默，再看看气质冷冽、明显不好惹的苏晚，以及周围投来的越来越多的、带着谴责的目光，酒彻底醒了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
“切！扫兴！”他悻悻地啐了一口，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。
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，紧绷的气氛才骤然松弛下来。
“呼——吓死我了！”吴倩拍着胸口，夸张地喘气。
陈璐也松了口气，感激地看向林默。
苏晚看着林默依旧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，眼神复杂，有惊讶，有赞许，更有一丝…心疼？
而被保护的对象——赵薇薇，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、此刻才如释重负般肩膀微微垮下来的林默的背影，脸上的冰冷和怒意早已消失不见。她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锐利眼眸里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默的身影，不再是“苏晚看上的男生”，而是“林默”这个人。
她站起身，绕到林默面前。
林默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被自己打翻的水杯和弄脏的桌布，心里懊恼自己的笨手笨脚。看到赵薇薇走过来，他更紧张了，以为她要责怪自己多管闲事或者添乱。
“对…对不起，弄脏了…”他局促地道歉。
赵薇薇没理会桌布，她只是伸出手，不是拍肩膀，而是带着点郑重的意味，轻轻握拳，在林默的肩窝处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。
“谢了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点酷酷的质感，但那份真诚却毋庸置疑。她看着林默的眼睛，补充了一句，“刚才…挺帅的。”
林默愣住了，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反馈。他呆呆地看着赵薇薇，又看看旁边带着鼓励笑容的陈璐和吴倩，最后目光落在苏晚脸上。苏晚也正看着他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，仿佛有温柔的星光在流淌，唇角弯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、带着骄傲和暖意的弧度。
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羞涩、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。他感觉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，但这次，不是因为紧张和窘迫，而是因为一种被接纳、被认可的温暖。
“没…没什么…”他挠了挠头，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、却无比真实的笑容。
服务生过来清理了桌面，换上了新的桌布。小插曲过后，气氛反而变得更加融洽和亲密。吴倩嚷嚷着要加林默微信，说要把他拉进“守护晚晚核心群”。陈璐微笑着表示赞同。连赵薇薇都没反对，只是酷酷地说：“进群守规矩，别乱发广告。”
林默受宠若惊地通过了吴倩的好友申请，感觉自己像拿到了某种珍贵的入场券。
甜品时间在轻松愉快的闲聊中度过。结账时，林默坚持要请客（这是他出门前就想好的，虽然看到账单数字时心还是抽了一下），三位闺蜜也没跟他过多客气。
走出“鹿鸣”，秋夜的凉风带着清新的气息。街道上灯火阑珊，梧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。
“好啦，我们三个电灯泡就不打扰二位了！”吴倩笑嘻嘻地挽住陈璐和赵薇薇的胳膊，“晚晚，人我们可给你验过了，初步合格！后续观察期表现，记得在群里汇报哦！”她促狭地朝苏晚眨眨眼。
“走了。”赵薇薇简洁地道别，目光在林默脸上停顿了一秒，点了点头。陈璐也温柔地笑着说了声“再见”。
看着三位闺蜜嬉笑着走远的背影，林默才彻底放松下来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。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苏晚。
苏晚也正看着他。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，她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。
“她们…好像…不讨厌我？”林默有些不确定地问，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小小的期待。
苏晚没有直接回答。她往前走了两步，站在一盏造型别致的复古路灯下，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。她微微侧过身，看着林默，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无比动人的弧度。
“赵薇薇最后捶你那一下，”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，“是她表达‘这小子还行’的最高规格了。”
林默的心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满足填满。他看着她站在光晕里的样子，看着那抹清浅的笑容，只觉得今晚经历的所有紧张、尴尬、甚至是刚才那点惊吓，都变得无比值得。
“那…你呢？”他鼓起勇气，轻声问，“你觉得…我今晚…还行吗？”问完他就后悔了，这问题太傻！
苏晚没有笑他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看了好几秒钟。夜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。然后，她忽然伸出手，不是拉手，而是用指尖，极其快速又轻柔地，在林默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背上，点了一下。
像一片羽毛拂过，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电流。
“笨蛋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温柔的嗔怪，随即转身，走向回宿舍的方向。那抹白色身影在梧桐树影下，轻盈得像一个梦。
林默呆立在原地，手背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燃烧，一路烧进了心底。他看着苏晚渐渐走远的背影，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一直延伸到他脚下。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的手背，又抬头看看苏晚的背影，再看看远处早已消失在街角的闺蜜团的方向。然后，一个傻乎乎、却无比灿烂的笑容，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。
夜风温柔，星光隐在云层之后，但林默觉得，今晚的夜空，前所未有的明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