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未愈的伤口
抢救室的红灯亮了整整六个小时。
顾寒舟坐在长椅上,指尖的烟蒂积了长长一截灰烬,烫到皮肤时才猛地回神。她掐灭烟头,扔进旁边的垃圾桶——这已经是她抽的第十五支烟,烟盒空了,喉咙里像塞着团砂纸,涩得发疼。
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光,天快亮了。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,混合着烟草的焦味,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。顾寒舟抬手按了按太阳穴,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江照棠倒下前的样子:苍白的脸,颤抖的睫毛,还有那句轻得像叹息的话——“如果我不是江晚晴的女儿,你会不会对我好一点?”
她会吗?
顾寒舟自嘲地勾了勾嘴角。在她的人生词典里,“好”这个字早就被仇恨磨平了棱角。她习惯了用冰冷的铠甲包裹自己,习惯了用最锋利的语言刺伤靠近的人,可当江照棠真的倒在她怀里时,那具身体的冰凉和微弱的呼吸,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她的骨髓。
“顾小姐。”护士走过来,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,“手术很顺利,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,但还在昏迷中,需要进ICU观察。”
顾寒舟猛地站起身,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:“我能去看看她吗?”
“暂时不能。”护士摇摇头,“她还在麻醉状态,家属可以先去办理住院手续。”
顾寒舟点点头,从口袋里摸出钱包。指尖触到一张折叠的便签,是江照棠写的,字迹娟秀,上面记着她的药物过敏史和主治医生的电话——大概是昨晚塞给她的,她当时心烦意乱,随手塞进了口袋。
看着那行“青霉素过敏,忌辛辣”的小字,顾寒舟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这个女孩,连自己的生死都悬而未决,却还在担心她会不会记错注意事项。
办理完住院手续,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。顾寒舟站在ICU病房外,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里面的人。江照棠躺在病床上,全身插着管子,脸色白得像纸,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。监护仪上的曲线规律地跳动着,发出单调的“滴滴”声,像在为这场漫长的救赎倒计时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助理发来的消息:“顾总,江晚晴在监狱里要求见您,说有重要的事。”
顾寒舟皱了皱眉。江晚晴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见她?是想为自己辩解,还是想求她放过江照棠?
“让她等着。”她回了三个字,目光依旧胶着在玻璃后的人身上。
江照棠醒来时,已经是三天后。
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被子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。她动了动手指,手腕上的输液管硌得生疼。喉咙干得像要冒烟,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醒了?”
熟悉的冷冽声音在耳边响起。江照棠转过头,看到顾寒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穿着一身黑色西装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她的疲惫。
“水……”江照棠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顾寒舟站起身,倒了杯温水,用棉签沾湿了她的嘴唇。微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缓解了灼烧般的干渴。江照棠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,睫毛很长,鼻梁高挺,嘴唇的线条冷硬,却在做这些动作时,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顾寒舟收回手,重新坐回椅子上,语气依旧淡淡的。
江照棠摇摇头,又点点头,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。她记得自己在墓园里晕倒了,记得顾寒舟焦急的脸,记得那句带着哽咽的“我会对你好一点”。
那些是真的吗?还是她濒死时的幻觉?
“为什么……”江照棠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确定,“要救我?”
顾寒舟的手指顿了顿,没看她:“医生说你还有救。”
这个答案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江照棠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。她低下头,看着被子上的光带,眼眶突然有些发热。也是,她们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,怎么可能因为一句随口的承诺就改变?
“我妈……”江照棠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了出来,“她还好吗?”
顾寒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语气冷得像冰:“你还惦记着她?”
江照棠的肩膀抖了抖,声音带着哭腔:“她再不好,也是我妈……”
“她是害死我妈的凶手!”顾寒舟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,“江照棠,你是不是忘了?如果不是她,我妈不会死,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我们更不会像现在这样!”
江照棠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对不起你……可我控制不住……”
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,顾寒舟心里的火气突然就泄了。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转身走到窗边,背对着她:“她在监狱里很‘好’,吃穿不愁,还惦记着怎么翻案。”
江照棠的哭声顿住了。她知道母亲的性子,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认输。可现在证据确凿,她怎么可能翻案?
“她想见你。”顾寒舟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,“大概是想让你继续替她演戏。”
江照棠低下头,手指紧紧攥着被子。她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,自私、偏执,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。可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人,她怎么能不管?
“我……”
“不准去。”顾寒舟打断她,语气不容置疑,“在你身体好之前,哪里都不准去。”
江照棠没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擦掉眼泪。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,就像以前一样,只能听顾寒舟的话。
接下来的日子,顾寒舟每天都会来医院。
她来得很准时,每天下午三点,带着一份文件和一个保温桶。文件是启元集团和景耀集团的报表,她会坐在椅子上处理,偶尔会问江照棠一些关于公司旧业务的事——毕竟江照棠跟着顾义在公司待过一段时间。
保温桶里是顾嫂做的粥,清淡软糯,很适合病人吃。顾寒舟从不会亲手喂她,只是把粥放在床头柜上,让她自己吃。
她们之间的气氛依旧很微妙,像隔着一层薄冰,谁也不敢先打破。顾寒舟依旧很高冷,话很少,眼神总是带着一丝疏离。江照棠依旧很怯懦,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,生怕说错话惹她生气。
但有些东西,却在悄悄改变。
顾寒舟会记得提醒护士给江照棠换药,会在她胃痛时让医生加药,会在她睡着时悄悄掖好被角。这些细微的关心,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江照棠心里漾起圈圈涟漪。
江照棠会在顾寒舟处理文件时,默默地给她泡一杯热茶;会在她皱眉时,轻声提醒她注意休息;会在她因为工作烦燥时,安静地陪在她身边,不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
这些无声的陪伴,像冬日里的阳光,一点点融化着顾寒舟心里的坚冰。
一周后,江照棠终于可以转出ICU,搬进普通病房。
顾寒舟来接她的时候,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保温杯。她把杯子递给江照棠:“顾嫂熬的鸡汤,趁热喝。”
江照棠接过杯子,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,心里暖暖的。她打开杯盖,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,里面还放了红枣和枸杞,都是补气血的。
“谢谢。”她小声说,低头喝了一口。鸡汤熬得很软烂,一点都不油腻,是她喜欢的味道。
顾寒舟没说话,只是帮她收拾东西。病房里没什么东西,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书——是江照棠带来的叶芝诗集,扉页上还有她十八岁时的签名。
顾寒舟拿起那本书,翻了几页。里面夹着一张照片,是江照棠和顾义的合影。照片上的顾义头发已经花白,却笑得很温柔,把江照棠搂在怀里,像对待稀世珍宝。
“他……”江照棠看着照片,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“其实对我挺好的。”
顾寒舟的手指顿了顿,把照片放回书里:“他对谁都好,除了我妈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刺,扎得江照棠心里生疼。她低下头,没再说话。
回到顾家老宅时,已经是傍晚。
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客厅里空荡荡的,只有那棵玉兰树在风中轻轻摇曳,像在欢迎她们回家。
“你的房间我让人收拾好了。”顾寒舟把江照棠的东西放在沙发上,“还是原来那间,离我近点,方便照顾。”
江照棠愣了一下。她以为顾寒舟会让她继续住客房,没想到……
“谢谢。”她小声说,心里涌上一股暖流。
顾寒舟没说话,转身走进厨房。没过多久,她端着两碗面条走出来,放在餐桌上:“先垫垫肚子,顾嫂晚点会送晚饭过来。”
面条很简单,只有一个荷包蛋和几根青菜。江照棠拿起筷子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面条煮得很软,汤里放了点葱花,是她喜欢的味道。
顾寒舟坐在她对面,吃得很快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江照棠看着她,突然发现她其实很能吃,只是平时在外面总是一副没胃口的样子。
“顾总。”管家顾嫂走了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信封,“这是刚才有人送来的,说是给江小姐的。”
江照棠接过信封,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,脸色瞬间白了。是母亲江晚晴的信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拆开了信封。里面只有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“照棠,妈是被冤枉的,救我。”
江照棠的手猛地一颤,纸条掉在了地上。她看着那几个字,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,连呼吸都觉得疼。
母亲到现在还在骗她!
“怎么了?”顾寒舟捡起纸条,看完后冷笑一声,“看来你妈还没死心。”
江照棠的眼泪掉了下来,摇着头:“她不是故意的……她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顾寒舟打断她,语气冷得像冰,“只是想让你继续替她顶罪?江照棠,你能不能清醒一点?她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!”
江照棠被她吼得愣住了,眼泪掉得更凶了: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……可我……”
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,顾寒舟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她蹲下身,轻轻擦掉她的眼泪,动作笨拙却温柔:“别哭了,对身体不好。”
江照棠抬起头,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,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:“顾寒舟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
顾寒舟的手指顿了顿,没说话。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如果换作是她,面对杀害母亲的凶手,她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。可江照棠不一样,她善良、软弱,甚至还对那个伤害她的人抱有幻想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顾寒舟站起身,背对着她,“但我知道,你不能再被她骗了。”
江照棠低下头,看着地上的纸条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她知道顾寒舟说得对,可她怎么能真的不管母亲?
晚上,江照棠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想起母亲的信,想起顾寒舟冰冷的脸,想起那些被掩盖的真相,心里乱得像一团麻。
她到底该怎么办?
突然,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。江照棠坐起身,看到门缝里透进一丝光亮。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下床走到门口,轻轻拉开了一条缝。
顾寒舟站在客厅里,背对着她,手里拿着一个酒杯,正在喝酒。月光照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了一层冷白的光晕,背影看起来格外孤单。
江照棠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。她知道顾寒舟看起来很坚强,可内心深处,她也只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。
她轻轻推开门,走了出去:“还没睡?”
顾寒舟转过身,看到她时愣了一下,随即把酒杯放在茶几上:“吵醒你了?”
江照棠摇摇头,走到她面前:“我……我想清楚了。”
顾寒舟挑眉,示意她继续说。
“我不会再管我妈了。”江照棠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坚定,“她做错了事,就该承担后果。”
顾寒舟的目光闪了一下,没说话。
“还有……”江照棠的脸突然红了,低下头,手指绞着衣角,“谢谢你……愿意对我好一点。”
顾寒舟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有些慌乱。她别过脸,不去看她:“我说过,等你身体好再说。”
江照棠抬起头,看着她微红的耳根,突然笑了。原来这个高冷的姐姐,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。
“那……”江照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,“我们以后……能不能像正常姐妹一样?”
顾寒舟的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:“看你表现。”
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,但江照棠能感觉到,她们之间的那层冰,正在慢慢融化。
她看着顾寒舟走进房间的背影,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。或许,她们真的可以像正常姐妹一样,或许,那些沉重的过去,真的可以被放下。
第二天早上,江照棠是被一阵香味吵醒的。
她走出房间,看到顾寒舟正在厨房里忙碌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她身上投下金色的光晕,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,少了几分凌厉,多了几分温柔。
“醒了?”顾寒舟转过身,手里拿着一个平底锅,“过来吃早餐。”
江照棠走到餐桌前,看到上面摆着煎蛋、牛奶和面包。虽然很简单,却比平时丰盛了很多。
“你做的?”江照棠有些惊讶。她以为像顾寒舟这样的人,从来不会进厨房。
顾寒舟的脸微红,别过脸:“顾嫂没来,随便做了点。”
江照棠拿起叉子,尝了一口煎蛋。外酥里嫩,咸淡适中,是她喜欢的味道。
“很好吃。”她抬起头,看着顾寒舟,眼睛里闪着光。
顾寒舟的耳根更红了,没说话,只是低头喝着牛奶。
吃完早餐,顾寒舟去公司了。江照棠坐在客厅里,看着窗外的玉兰树,心里暖暖的。她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,她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。
但她有信心,只要她们愿意努力,总有一天,那些未愈的伤口,会被时间抚平。
下午,江照棠正在客厅里看书,突然听到门铃响了。她走到门口,透过猫眼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外面,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。
“请问你找谁?”江照棠隔着门问。
“我找江照棠小姐。”男人的声音很温和,“我是江晚晴女士的律师,她让我来送点东西。”
江照棠的心脏猛地一沉。她以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管母亲的事,可听到这个名字,心里还是会动摇。
“我不需要。”江照棠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“江小姐,这是江女士的意思,我只是奉命行事。”男人的语气很坚持,“她还说,如果你不看,会后悔一辈子。”
江照棠犹豫了。母亲总是这样,喜欢用威胁的语气让她妥协。可这次,她真的不想再被她控制了。
“我说了,我不需要!”江照棠的声音提高了几分,“请你离开!”
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,愣了一下,随即叹了口气:“好吧。既然江小姐不愿意,那我就先回去了。不过,江女士让我转告你,当年的事,还有你不知道的隐情。”
隐情?江照棠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难道母亲真的是被冤枉的?
她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,心里突然充满了矛盾。她到底该相信谁?是相信那些确凿的证据,还是相信母亲那句模糊的“隐情”?
顾寒舟回来时,看到江照棠坐在沙发上发呆,脸色很白。
“怎么了?”顾寒舟放下公文包,走到她面前。
江照棠抬起头,眼睛里带着一丝慌乱:“我妈……她的律师来了。”
顾寒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:“他跟你说了什么?”
“他说……”江照棠的声音很轻,“当年的事,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。”
顾寒舟冷笑一声:“又是这一套。你信了?”
江照棠低下头,手指紧紧攥着衣角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只是觉得……”